（圖源：視覺中國）

藍鯨新聞 6 月 16 日訊（記者 彭樂怡）天下苦盜版書久矣。

6 月初，浙江少年兒童出版社社長鄭重的一條朋友圈在出版業掀起漣漪——他歷時數月與盜版書販 " 死磕 "，追蹤了 170 多起盜版案件，并與浙江省消保會聯合開展專項調查，發現網購兒童讀物盜版率高達 35.8%。

千里之外，" 考研英語黃皮書 " 出版人張劍鋒也留意到這條信息，心潮難平，他經營的北京世紀高教圖書有限公司（下稱 " 世紀高教 "）正因盜版書泛濫而經歷寒冬：曾經超過 70 人的編輯團隊，如今僅剩 6 人堅守；4 個辦公區已退租一半，每次開會時，討論聲都會在空曠的走廊里回蕩；庫房里 400 余萬冊滯銷圖書堆積如山，賬面負債還有 500 多萬元。

2002 年由高等教育出版社首次出版后，考研黃皮書真題解析已走過 23 個年頭，但由于入不敷出，張劍鋒坦言 " 堅持不下去了 "，他做出一個決定：停版考研黃皮書的真題解析。

實體書秒變電子版，抓盜版像 " 打地鼠 "

今年清明節過后，張劍鋒公告了停版的決定，在個人社交賬號上發出最后的 " 哀鳴 "，怒斥猖獗的盜版書成為壓垮出版社的主要原因，編輯團隊半年沒有發放工資，還背著幾百萬負債。

考研英語科目分為英語一和英語二，前者面向學術型碩士考生，后者面向專業型碩士考生。要做考研英語兩套真題解析，編輯團隊從 12 月底考研結束后就啟動工作，到次年 3 月結束。張劍鋒表示，除了今年春節假期外，編輯每天加班至 8 點，大小周無休，" 一本看似簡單的小冊子凝聚了許多人的心血。"

張劍鋒向藍鯨新聞介紹，一篇真題文章的分析至少需要 5 位編輯，包括文章翻譯、逐詞逐句分析、試題精解、語篇研讀、命題分析、考后總結等，每一項工作都要經過小組完成、集體討論、專家定稿、編輯審校。

這樣一套歷年真題解析官方售價 159.8 元，而盜版電子書的價格可低至 8.88 元，不到正版價格的十分之一。

在出版業浮沉近 30 年，張劍鋒不間斷地和盜版書販斗智斗勇。他對藍鯨新聞表示，2008 年，他曾聯合當地執法部門，在湖北省某高校側門一條街道上 " 抓盜版 "，查處時，一年邁書販鉆進執法車底，以性命相威脅，場面讓他至今印象深刻。

十多年過去，盜版書販不再依附實體店生存，軟件技術的發展降低了盜版書的制作門檻，如今只需通過簡單掃描，一本實體書便可以秒變電子版，再通過網盤鏈接快速散發。經過電子化的盜版書則通過電商平臺如毛細血管般滲透，正版書商打盜版就像 " 打地鼠 "。

起訴并非易事。張劍鋒公開的一份 2022 年維權情況簡報顯示，2022 年世紀高教共處理 3604 個侵權店鋪鏈接，侵權店鋪的銷售金額為 745.65 萬元，但法院判賠金額為 356.98 萬元，不足一半。

張劍鋒直言紙質書 " 防盜 " 技術的落后，抵抗顯得無力。他們嘗試過在紙張上增加特殊工藝，也曾嘗試過結合實體出版物與線上拓展資料為內容 " 加密 "，比如需要登陸官方網站才能獲取完整的試題解析。

" 但有什么用呢？只要盜版商拿到資源，馬上就會把所有資料下載，打包售賣。" 張劍鋒說，團隊曾拓展過在線配套講解課程，花費十多天錄制了課程，但上傳至知識付費平臺不到 40 分鐘，課程就被全盤盜版了。

近五年銷量暴跌，又陷版本雜亂爭議

張劍鋒向藍鯨新聞表示，考研黃皮書近五年的銷量以每年 40-60% 的降幅逐年下滑，2025 年一季度，公司銷售在去年同期的基礎上再次下滑 45%。疊加疫情影響，公司在 2024 年 9 月就開始陷入債務危機。

張劍鋒解釋，借債主要用于支付員工工資和印刷費用，為渡過難關，他個人出借給公司 6600 萬以渡過危機，同時開始裁員以降低人力成本，目前銷售中心全部裁員，編輯團隊只剩下 6 人。

為了還債，公司目前的主要任務是清庫存。接受采訪時，張劍鋒對藍鯨新聞透露，目前圖書庫存還有四百多萬冊，英語一學霸版真題解析已經清庫完畢，英語二學霸版真題解析則因庫存不足配套，選擇拆分年份單獨銷售，價格為 35.8 元至 45.8 元。

人手不足后，張劍鋒也充當起營銷推廣角色，站到社交媒體前臺發聲、宣傳黃皮書。對于張劍鋒將公司經營不善主要歸因于盜版書，一批網友在評論區反駁，指出黃皮書版本多而雜，導致考生難以選擇，且質疑細分版本的必要性。

張劍鋒部分贊同這些觀點，他回應，確實存在版本太多的問題，團隊也在精簡內容，合并版本，保留面向零基礎考生的勤學版外，把過四級版和過六級版合并成一個通用版。" 近幾年，考研報考人數增加，考生的英語基礎不一，復習需求不同，因此我們才想細分版本，更有針對性。" 張劍鋒解釋。

但版本精簡后，銷量低迷的現狀也沒有改變。據張劍鋒統計，截至 6 月 10 日，考研黃皮書的銷售量為 17 萬套，僅為 2019 年巔峰時銷售量的十分之一。

銷量下滑的同時，圖書經銷商向電商拼圖支付的引流成本仍然高企。張劍鋒向藍鯨新聞展示的一份經銷商利潤表顯示，該經銷商在一季度共銷售 9879 套黃皮書，毛利為 29.6 萬元，扣除投流費用后僅剩 4.2 萬元，若再加上物流費用則為虧損經營。

為了增加利潤，張劍鋒的策略是高額提價，" 可能就只有 10% 考生會用我們的圖書了，那我就從這 10% 的人手上收回成本，繼續運營下去。問題是成本收不回來。" 張劍鋒說。

提高價格的另一考量是有利于維權。目前侵犯著作權罪的刑事立案標準為違法所得數額三萬元以上、非法經營數額五萬元以上、復制品數量合計五百張（份）以上等，張劍鋒表示，提價后，盜版銷量門檻顯著降低，這對盜版商家的震懾作用更大，更利于律師取證和開展起訴和訴訟。

清明節發帖后，雖然在出版圈和學生中引起過討論，但公司經營并未有太大起色。張劍鋒表示，已經啟動閉店程序，其名下的 6 家公司已有 2 家正在注銷。

張劍鋒仍在和盜版書斗爭，在他組建的法律事務群內，每隔幾天就會發侵權線索，交由律師處理。企查查顯示，世紀高教作為原告，有 5 起侵害作品發行權糾紛將在 7 月和 8 月開庭。

網盤盜版書難追溯，正版書維權成本高

全國人大代表戴茵在接受《出版人雜志》采訪時，形象地描述了正版書商與盜版書販之間懸殊的對抗態勢：前者還在用竹籬笆防守時，后者已經架上迫擊炮了。這種不對稱不僅體現在攻防手段上，也反映在法律維權層面。

上海至融至澤律師事務所合伙人鐘姝琦從 2017 年開始接觸文字作品著作權保護案件，她直言著作權保護之難，遇到內容時效性強的圖書，她甚至會勸客戶謹慎考慮是否起訴，" 從收集證據到開庭，再到最后判決，時間可能就過去一兩年了，屆時圖書也已經完全喪失市場，維權的效果大打折扣。" 鐘姝琦說。

受訪業內律師共同指出了目前著作權維權成本高的困境。鐘姝琦表示，著作權糾紛民事案件流程起碼需要 1 年時間，但判賠金額通常不高，甚至可能低于律師費、公證費等成本，大大降低了內容創作者的維權積極性。另一熟悉著作權法的業內律師則表示，面對大規模侵權，出版社可選擇刑事自訴，但在實踐中刑事立案門檻高，盜版商采用小額分散銷售，也導致違法所得難以累計。

抓住盜版書并非易事。鐘姝琦指出，鎖定侵權行為人是當前一大難點。她表示，部分電商平臺對店鋪經營主體審查不嚴，導致大量冒用身份情況出現；另有不少盜版商通過私自運營的網站銷售，這些網站未進行備案，查找實際經營人難度較大；也有一些為吸引流量廣告的 " 免費資源 " 網站，即便找到該網站經營者，對于通過該網站獲得盜版內容的傳播者，也難以追責等。

" 還有盜版商利用網盤、私域流量（如微信群）分發，或通過 AI 修改文本規避關鍵詞檢測，增加追蹤難度。現行法律體系要求版權方承擔盜版傳播鏈條的完整舉證責任，但網盤數據易篡改、匿名賬戶難追溯的技術特性，使得權利人陷入自證無門的困境。" 上述業內律師表示。

該律師進一步指出，目前電商平臺存在對《著作權法》中 " 避風港原則 " 濫用情況，所謂 " 避風港原則 " 指在發生著作權侵權案件時，當 ISP（網絡服務提供商）只提供空間服務，并不制作網頁內容，如果 ISP 被告知侵權，則有刪除的義務，否則就被視為侵權。如果侵權內容既不在 ISP 的服務器上存儲，又沒有被告知哪些內容應該刪除，則 ISP 不承擔侵權責任。他表示，平臺以 " 不知情 " 為由免責，缺乏對 " 應知 " 情形的細化標準（如對低價盜版熱銷書的主動監測義務）。

技術發展是無法抵擋的浪潮。鐘姝琦談到，出版行業如今已并非朝陽行業，客觀上存在經營策略落后等問題，但實體書 " 防盜 " 確實困難，推出電子版也同樣面臨被復制傳播風險。部分出版方嘗試運用技術手段，如電子書采用特殊格式限制導出，但像黃皮書一類的考研資料因其性質所限，仍依賴紙質版，轉型存在困難。

她也表示：" 當然，目前也有一些考試參考資料，結合目前的學習工具電子化的特性，將紙質版的內容授權技術公司，開發成相應的軟件，以更大限度地發揮內容的價值，一定程度上也可以提高盜版的門檻。另外，針對計算機軟件的維權判賠，也明顯高于文字內容。"

而更根本的癥結在于著作權意識的普遍薄弱，部分消費者對盜版持默許態度，甚至主動尋求低價盜版。張劍鋒向記者表示，他和律師團隊追蹤的侵權糾紛中，售賣盜版電子書的不乏在校大學生，" 他們用過黃皮書，知道怎么宣傳，也熟悉網絡，拿他們沒辦法。"

出版業大浪淘沙，張劍鋒認為考研英語教材行業不是非他不可，" 我不做有的是人會做，而且做得比我們更好，尤其在 AI 發展背景下，會有更多形態的優秀作品脫穎而出，對此，我持非常樂觀的態度，畢竟屬于我的時代終歸要落幕。" 他說。